祝阅武
阳光斜斜地铺在院子一角,来财就卧在那片光晕里,微眯着眼,任由暖意渗进每一根毛发。这是深秋里难得的晴日,再过些时日,暖气就该来了,但现在,屋里确实有些清冷。
它选择出来晒太阳,是有章法的。从上午十点多钟那一片开始,随着日头移动,它会慢悠悠地调整自己的位置,始终让自己蜷在那一方最浓烈的光斑中央。直到那温暖从皮毛透入肌肤,再渗进骨骼,整个身子都酥软了,它才会像夏天那样,满足地张开嘴,伸出红红的舌头,微微喘着气,仿佛将一整个深秋的热度都囤积到了身体里。然后,它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踱回屋去,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
看着它这般模样,我总会想起它初来的那个寒冬。
那是在春节前夕,一年里最冷的时节。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应急安全网门口,瑟缩在风里,一身毛发干枯而杂乱,带着一种难看的红棕色,像是被生活燎烤过一般。肋骨在皮毛下清晰可见,身量虽不小,掂量起来却轻飘飘的只有十来斤的样子,抱去宠物店洗澡,店员都按中型犬里的最低标准收费。它站在淋浴的池子里,眼神是那种被驱逐过太多次的警惕,还有一丝不肯完全熄灭的试探的微光。
我们唤它,它不敢过来,却也不愿离开。有好心人拿了食物投喂,放在地上碗里,它要等人都退远了,才慢步上前,仔细认真地吃完,然后又退回到它认为安全的距离。不知是谁先说了句:“快过年了,来了就是财,叫它‘来财’吧。”这名字,带着一份质朴的吉利,就这样成了它在应急安全网的称谓。
我们坚持叫它“犬”,而非“狗”,大抵是心里觉得,这个字更庄重,更配得上它那份沉静的、近乎于尊严的懂事。
它融入新生活的过程,快得让人意外,也心酸。它很快明白了这里没有争夺,没有驱赶,只有源源不断的食物和笨拙的善意。它回报我们的方式,是那种近乎苛刻的自律。无论它在屋里呆多久,玩得多放松,都绝不会在室内留下一丝污秽。它只会默默地走到门边,用眼神暗示,提醒我们它需要出去。我们也形成了默契,总会按时为它开门。
它几乎是不叫的。起初,我们真以为它是一只哑巴犬。直到某个深夜,门外有异响,它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洪亮的“汪——旺”!那声音让我们又惊又喜,仿佛一个沉默的家人终于开口说了话。我们这才明白,它的安静,并非缺陷,而是一种选择,一种珍惜——它或许觉得,不必要的吠叫,会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安宁。
最让人心软的,是它表达信任的方式。当它与我们彻底熟稔之后,常常走着走着,见到我们中的一个,便会毫无征兆地突然躺下,然后笨拙而又坚决地翻过身,露出那片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腹部。这个动作在犬类的语言里,是毫无保留的交付。每一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蹲下,轻轻抚摸那片温暖的绒毛,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它便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声。
日子在这样轻柔的节奏里流淌。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发现来财的毛色变了。那层枯槁的红色褪去,换上了一身乌黑锃亮的“衣裳”,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缎子般的光泽。它的身躯也丰腴结实起来,体重悄然攀升,抱在怀里,有了沉甸甸的八公斤分量。它不再是一个惶惶的影子,而成了一个从容的、有分量的家庭成员。
吃饭时,它有自己的专属碗盆,我们吃什么,总会让它一起吃,有时我们会将食物用水涮涮再给它,据说犬不能吃太咸的东西。睡觉时,它也不再是那个蜷在角落的客居者,它会自然地跳上空着的沙发,或者寻一处温暖的脚边,安然入睡,呼吸匀长。它真正地,与我们同餐共枕了。
此刻,它身穿大花袄,又在阳光下陷入了沉思。那金色的光芒勾勒着它安详的侧影,黑色的毛发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它在想什么呢?
是在回忆那个饥寒交迫的春节前夕,风雪灌进单薄毛皮的刺痛吗?是在搜寻记忆中某一次残忍的驱逐,或是一同流浪却最终消失的伙伴的身影吗?还是说,它正在细细品味此刻腹中的饱足,回忆早晨那只美味的肉包,以及昨夜它暖暖的睡床及那条柔软的绒毯?
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愿意相信,那些苦涩的往事,正被这一寸一寸的阳光缓缓熨平,如同被晒热的身体,最终只留下温暖的内里。
来财依旧是一只犬,一只有着流浪过去的、普通的犬。但它用它的方式,教会了我们一些事情:关于如何在伤痛后选择信任,如何在拥有时倍加珍惜,以及如何在一片阳光里,找到最简单也最坚实的幸福。
它起身了,抖了抖一身浸满阳光的毛发,迈着从容的步子,向屋里走来。门开着,这里是它的家。
2025年10月20日高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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