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
起初，对垣曲县城来说，2023年12月13日并没什么特别。冬至没到，新年还有半个多月，中央气象台10日发布了12月首场寒潮预警，这个晋南的小城也下了小雪，降了点温，但被中条山安安稳稳地围在盆地里，大部分人并没感觉到严寒。13日，天灰蒙蒙，上午开始飘起雪，不过雪花一直没有积上路面，18点正是下班放学时间，城里几条主干道也没有发生交通拥堵。雪后气温低，18点半，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
装修工安亚鹏那天收工早，去学校把正读三年级的儿子接回家，吃过晚饭，安顿他先写作业，自己在厨房拾掇，刚把盘子收进水池，18点40分，伴随着儿子“咦”的一声，四周陷入黑暗。停电了。
安亚鹏今年11月刚搬进新房，小区入住率不到30%，燃气和暖气都没通，物业经常出点小问题。他以为又是小区电路故障，在家找了半根蜡烛先点在儿子书桌上，把需要手机“打卡”的作业往后挪了挪，自己躺在沙发上等来电。可快到21点，孩子作业都写完了，仍没有来电的迹象，他茫然地刷着手机，突然见之前租房时加过的一个业主群里有人发来消息：是全县大停电。
2023年12月14日，山西省运城市闻喜县中条山腹地110千伏金石线抢修现场。图为电力工人冒雪拆卸倒塌的铁塔(金玉敏 /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林宏和丈夫在市区中心广场附近开着一家杂粮面馆。18点40分正是饭点儿，停电时店里还有四五桌客人等着吃饭。电一停，炒菜的大灶就不能用了，她只好跟客人解释，能不能改吃浇卤子的煮面，大家倒也不计较，凑着店里的应急灯将就吃完，可到结账时扫码出了故障，好几个客人的手机都没了5G信号，时断时续地怎么都进不了支付页面，最后有两位客人久违地用现金付了账，就匆匆走进夜幕。
垣曲县人民医院急诊科里，主任正带着两位护士给一位头晕的患者做入院检查。停电一瞬间，抢救室里的顶灯就换成了泛白的应急灯，勉强照亮了大厅。短暂的惊讶之后，护士刘杰并不记得自己感到过慌乱，她一边去值班室找手电，一边安慰患者：“这里是医院，就算停电也一定会有应急发电的，电马上就会来。”
县人民医院里确实有一台应急发电机。停电之前，后勤负责人谭刚正忙着为它找油料。17点半左右，他收到市里通知，说今晚可能会停电，要做好应急准备。院里的这台应急发电机是2014年院址搬迁时就备在后勤科的，但因为医院设计之初就接入了县里的两条用电线路，这台8000千瓦的电机近10年都没有启用过。“基本没想过有一天还要用它。”谭刚接到消息后，赶紧去雇拉油车辆，没多久，县里就停电了。医院紧急通知各科室主任回单位，得先把在院的400多位患者稳住。幸好，当时手术室里没有排手术，重症监护室的呼吸机和制氧机也都还存有蓄电。“刘杰，现在什么情况，病人生命体征如何?”急诊科副主任白浩也被叫回科里，“万一这点电也没了，就要准备好按呼吸球手动通气。”
国泰公司的电工李鸣12日就察觉到电路有问题。国泰是县里的一家铁矿企业，有三条工业用电线路，12日20点左右，他在厂里配电室值班时，突然见监控系统闪红灯报警，提示线路绝缘程度下降，“也就是说高压线在靠近地面”，三条线路绝缘程度不一致，厂里整体电压也开始不稳定，“再这样下去要跳闸了”。13日下午，他们收到停产通知，工业用电全部关闭。
中条山有色金属集团有限公司是家年产900多万吨的大型铜矿企业，他们的情况更紧急。接到停产通知前，还有607名工人正在井下作业。18点工人紧急升井，没多久，井下水泵停止作业，涌出的地下水很快淹没了矿坑。
他们收到的预警信息都来自国家电网公司运城供电公司。从12月13日凌晨起，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紧张了整整一晚。
垣曲是运城市下辖的13个区县之一，县城电网属于运城电网的一部分。正常情况下，县城的电力主要依靠四条线路供应，其中两条来自西北方向的500千伏变电站桐乡站，分别叫“桐垣Ⅰ线”和“桐垣Ⅱ线”，都是220千伏的骨干线路。另外两条是来自北部山区的110千伏线路，分别叫“金石线”和“金古线”。12日晚到13日，一天之内，四条线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故障，到17点向垣曲县发送通知时，能继续输送电力的已经仅剩桐垣Ⅰ线一条。运城供电公司的抢修队伍开拔往金石线赶，但他们还没到，不到两小时，桐垣Ⅰ线也停止了工作，近20万人口的垣曲县彻底陷入黑暗。
抢修一夜
这次停电持续了75小时。我抵达垣曲县是复电后的第四天，电力的损失依然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暴露出来。路灯还没恢复，城里黑乎乎的，每条路都结着冰。酒店前台抱歉地说，空气能热水器冻坏了，暂时不能洗澡。从运城找到的小车司机听说我要去垣曲，还提前在市里找了个充电桩，充了将近40分钟的电，“就怕回来的时候电不够，垣曲不一定能充”。一路向东南方向行驶，穿过中条山脉的重重隧道，只觉得气温越来越低，车座下的脚也冻麻了。那是12月21日，室外最高气温零下5摄氏度。
2023年12月15日，山西省运城市闻喜县中条山腹地220千伏桐垣I线高压线故障点抢修现场。图为电力工人在清除线缆上的覆冰(金玉敏 /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司机是本地人，说垣曲是运城13县里离市区最远的一个，它孤悬在山西和河南交界处，被太行、王屋和中条山脉环抱，往常一到隆冬，山里冷气袭人，但也帮助小城挡住来自北方的寒意，到了大雪封山、高速封路的时候，垣曲居民就可以准备“猫冬”了。
13日的那场雪带来的影响就是如此。在县城居民们的记忆里，那天白天的雪并不算大，只是下到路上有点滑，雪的质地也更硬，到傍晚就几乎变成雪霰，就像是极小的冰雹，打在羽绒服上刷啦啦响。他们后来才知道，那些“小冰雹”其实是冻雨。
在气象学上，冻雨是指过冷雨滴落于地面或暴露物体上时，迅速凝结为冰的天气现象。雪从高空云层降落到地面的过程中，遇到暖湿气流被融化成雨滴，到达地面后又立刻凝固，形成冰棱。和松软可拍落的雪花不同，冻雨有“黏性”，可以牢固附着在与之接触的地面物体上，累积久了就形成覆冰。
大部分中国人是在2008年第一次认识到冻雨，还有它对电力系统可能造成的破坏的。当年1月底，冷暖气流在中国南方交汇，暴风雪导致交通中断，煤炭运输受阻，由于冻雨导致的线路覆冰，大量输电线塔不堪重负而倒塌，导致17个省区拉闸限电，湖南、贵州多地大面积停电。
谁都没想到，通向垣曲的四条输电线路会遇到同样的麻烦。“这是山西省1961年以来遇到的最严重的覆冰天气。”王平是国网运城供电公司的一位部门负责人，他向我转述了省气象部门通报的情况。在电力系统工作多年，他也对2008年的南方冰雪灾害印象深刻，却从来没想过它会发生在北方，发生在自己身边。
冻雨从12日开始下起来，到了13日仍未停止，冰一层一层附着在电线上，垂挂成不规则的椭圆形。王平说，南方雪灾后，住建部出台了新的《110kV〜750kV架空输电线路设计规范》，抬高了线路覆冰标准，“桐垣Ⅰ、Ⅱ线”就是这之后根据新标准设计的线路，按照设计规范，中度覆冰为20毫米，重度覆冰为30毫米，但后来测量时他们发现，桐垣线上覆冰最厚的地方达到了55毫米，裹在线路上粗细接近一个成年人的手臂。
由于杆塔是依山势而建，桐垣线上两塔之间线长一般能达到400米左右，线路本身的重量再加上不规则覆冰累积，长长的输电线弧垂不断加大，这就是李鸣当时在配电室里监测到的“线路绝缘程度降低”。
随之而来的大风又给了负重的输电线和杆塔致命一击。根据“桐垣线”山下的后宫乡三河口村气象站向运城供电分公司提供的气象数据，12日晚到13日，山下风力达到9级“烈风”水平，拉扯着沉重的线路剧烈晃动，最终，几乎是一天之内，金石线、金古线塔基倒塌，桐垣Ⅰ线、Ⅱ线出现三处断线，垣曲全县停电。
“当时的想法是先抢修两条‘11万’。”像所有老电工一样，王平习惯把金石和金古线两条110千伏的老线路称为“11万”，它们是这次冻雨灾害中最早出现故障的两条线路，故障点也相对容易到达。13日凌晨，运城供电公司的巡线人员已经找到故障原因，而两条220千伏的线路故障都发生在下午，雨雪天气山里可见度低，一时很难确定故障点，经研究讨论，他们决定先集中力量把两条“11万”抢通。
13日当晚是整个抢修过程中最难熬的一夜。天还没黑，运城供电公司的抢修队伍已经到了金石线的故障点71号塔。按照一般抢修方法，他们要在故障塔旁边先搭一座应急临时塔，然后把线路重新搭在临时塔上，以尽早恢复供电。
但恶劣的天气严重影响了抢修过程。那晚“时而雨，时而雪，时而风”，大风卷起的冻雨，砸在维修人员的军大衣上啪啪作响，久了也结成铠甲。气温跌到零下20度，王平需要不停打电话向公司汇报抢修进度，每次挂断电话都得把手放进军大衣深处重新焐热。过了14日凌晨，天气变得更加怪异，垣曲县的不少居民都听见沉重的雷声，王平甚至亲眼见到闪电击中了铁塔，“咣当一声，然后是光，最后听见线路哗哗地把电放掉的声音，太危险了，我们只好赶紧暂停抢修”。
就这样顶风冒雪地修到清晨五六点，金石线抢修进度已经到了80%，巡检人员再全线巡检一次，正常就可以准备通电了。可就在大家刚松了口气的时候，线路上72号、74号等临近铁塔也不堪重负，相继倒下了。
2023年12月16日，山西省运城市民在垣曲县某超市选购蔬菜(视觉中国 供图)
“当时我心都凉了。”王平举目四望，风雪没有停，气温还在降，天与地灰蒙蒙一片，围着铁塔忙了整整一夜的维修队员们都泄了气。接下来可怎么办?这时，他接到来自“桐垣Ⅰ、Ⅱ线”那边的消息，巡线工人们在山里找到天亮，终于发现了断线点。他们必须立刻调整方案，往那边赶了。
平静的县城
睡梦中的安亚鹏也听见了那晚的雷声，比夏天的声音更沉闷，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他醒来下意识地看手机，屏幕是黑的，他才想起自己正身处停电之中。
窗外地面白花花的，不知下的是雨是雪。收拾停当，他穿了两件保暖秋衣和两条棉裤，下楼去车里给手机充电。看着电量一格一格恢复，心里踏实了一点，群里七七八八的信息都传进来，学校通知停课，装修公司也说先不开工，在安亚鹏简单的社会关系网里，所有人的生活都像是一夜之间暂停了，大家关心的话题只剩下一个：什么时候来电?
安亚鹏则开始思考午饭问题。他住的新小区还没通燃气，做饭一直靠电磁炉，家里仅剩的热水已经给儿子冲了泡面，中午吃什么，得出门看看有没有饭店开着。
一进楼下的面馆，热气就直扑过来。安亚鹏从没见过这家店这么热闹过。还不到11点，店里已经坐满了人，一问才知道，除了等着吃饭，大家还想在面馆里取暖、充电、借东西。电梯停驶，附近高层住宅的居民一下楼就不想再回去，干脆在大街上游荡，然后找家店坐着。有人家里停水了，有燃气也做不了饭，只能在外面对付一口。因为手机信号太差，更多人把饭店当成了信息集散地，三五成群聚成一堆，聊自己看到的最新电力资讯。
也是在这里，安亚鹏第一次听说这场停电可能要持续到十七八号。他吓得赶紧问店主借了一台卡式炉，“人家知道我有孩子，特别大方地就借了，说啥时候来电啥时候还就行”。
林宏两口子倒是不担心吃饭，让他们头疼的是暖气。收到“全县停电”通知的当晚，林宏夫妇回到位于城北的家，屋内的暖气已经停了。他们住的是房东加盖的板房，“一进门像进了漆黑的冰窖”。丈夫忙着找手电，林宏把家里最厚的两床被子从顶柜上搬下来。他俩是河南人，在垣曲开店15年，住在垣曲城北的一片城中村片区，俗称“小院儿”。这儿的房子大都接入了集中供暖，但因为管线暴露在外，一旦停止运行就很容易结冰。13日整整一夜，两口子盖着厚被子还是越睡越冷，起来一看室温接近零度，只好又把羽绒服穿在身上。到早上，林宏的丈夫开始咳嗽起来，放在阳台上的一盆君子兰也冻蔫了。
停电这几天，来自“小院儿”的电话一直在县里的集中供热商中环寰慧(垣曲)节能热力有限公司响个不停。经理侯德瑞既抱歉又委屈。他们也是最早收到停电通知的单位之一。当时首先想到的是热源厂的三台锅炉，热源厂的换热转换器等主机设备都以10千伏的用电负荷工作，一旦停止运行，回水管网压力会瞬间增大，冲毁管道和附件。多亏了提前准备，他们按照应急手册完成管道压力转换，才确保主热源没有出现故障。
听说停电时间可能不会短，“来电之前得先确保居民家有暖气”，可是热源厂分布在城里的92个供热站，也都需要电力加压才能完成输送。供热公司赶紧先到处调运了一批发电机，想靠它们的备用力量完成供热。可事与愿违，临时调配的发电机型号不一，性能也不稳定，再加上天气太冷，有的大型电机放在室外燃油凝固，好几个热站电力不稳，暖气没送多久，热水就变成了冷水，最后又变成了冰条，不少暴露在外的水管都被冻裂了，最终受影响的户数接近1500户，“实在是出乎意料”。直到电力恢复后的第五天，侯德瑞还在带着工人们在城里一根一根地用燃气加热管线。
抢修人员正将应急抢修暖气(受访者供图)
前两天是最混乱的。熬过对吃饭、保暖的焦虑后，人们对信息流通的需求也达到顶峰。“到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电修得怎么样了?还要停多久?”林宏隔壁的一家饭店有台小型发电机，第二天就恢复了营业，但涌进店里的人们吃完饭后往往还要待到下午，不管认识不认识，坐下来只聊这几个问题。
“所以手机更不能没电。”城南“杨杰加油站”的负责人刘羽辉印象深刻。之前站里一直都备着一台250千瓦的小型柴油发电机，停电后他们刚启动机器不到20分钟，就有人拿着手机进屋问“能不能充电”。当天晚上，来站里充电的人就把加油站营业部30平方米左右的大厅挤满了。后来刘羽辉在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可以免费给手机充电”的字样，第二天一早还不到5点，充电的人群又一次涌入，到中午，加油站两侧的入口都站满了人。正厅、办公室、厨房甚至厕所，整个加油站都被随身带着插排的人群团团围住，刘羽辉怕出安全事故，拉了人车分流的围挡，又从别的加油站借了一位安全员，三个人昼夜轮流在站里巡逻。
刘羽辉和他的妻子都在加油站工作，3岁的儿子也常在店里玩。本来店里的发电机完全可以应付刘家放在店里的电磁炉和空气能热水器，但充电的人实在太多，他只保留了办公室里一个烧热水的茶台，让妻儿和店里的员工跟着他连续吃了三四天的泡面。即便如此，那台发电机每天烧油的成本也接近900元。
和加油站一样，市里其他有自备小型发电机的单位和商铺也陆续开放对外供电，银行、通信营业厅、小超市，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人围着电线坐成一圈。安亚鹏也开始习惯带上插排、充电器、充电宝出门的日子。他还记得停电第三天，小区门房也拉来一台发电机，保安担心人群聚集，只把发电机放在室外，于是小区里近100人裹好羽绒服，在零下10度的严寒里排成一列充电，倒让安亚鹏想起去年排着队做核酸时的样子。他怕手机和充电宝受冷掉电更快，就把它们藏在“最贴身的秋衣里面”，宁肯自己站着发抖，可最让人伤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晚上睡前，他拿出充了一天的充电宝，想着能好好地刷一会儿手机，打开才发现，“怎么全是‘假电’?一插进手机就全掉光了!”他气得翻了个身，睡觉了。
人民医院也是县城里少有能快速恢复用电的地方。发电机调试完毕后，谭刚和同事给一人高的发电机倒了油，加上防冻液，可电机轰隆隆响了半天就没了反应。谭刚满脑门都是汗，县里的领导已经在医院等着，如果这儿的发电机用不了，就要马上把县政府的一台拉过来应急，好在机器空转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启动了，急诊科、重症监护室和新生儿监护室的灯亮起来，成了夜色里不多的几个光点。
应急供电
13日21点半，国家电网太原供电公司的工作人员任建功收到上级通知，“垣曲受灾停电”，让他马上带太原市的发电小组到垣曲支援。他给下属的发电班长打电话，让对方从家返回公司调试设备，22点刚过，他们已经带着四台明黄色的应急供电车集合出发，驶向往南的高速路口。
任建功已经在太原供电公司工作了17年，他的日常工作是维护太原市区配网(35千伏及以下电压等级的电网)10千伏线路及设备。他告诉我，近10年来，国内大多数供电单位都在推广配网的“不停电作业”，通过各种支援手段，实现“停电后用户零感知”，这就是为什么如今我们见到的停电事件越来越少的原因。他们这次带到垣曲的应急发电车就是“不停电作业”的保障措施之一。和过去汽油驱动的小型发电机相比，它可以直接和客户的变压器相连，机动性更强，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始，这类应急发电车逐渐成为国内类似重大活动的保电标配，近两年类似郑州暴雨、涿州洪灾，或遇上四川高温用电短缺，他们的应急发电车都曾被派往现场保障应急用电。
来自全国各地的148辆应急发电车在雪中来到垣曲县(受访者供图)
但任建功和他的同事还是第一次接到规模这么大的应急供电任务。13日晚，国网山西省电力公司决定，要在电网受损结构紧急修复的过程中，调集尽可能多的应急发电车为垣曲全县居民提供紧急临时供电。举一个不甚恰当的例子，就好像是要把大量的充电宝接进房间，保证它整夜不断电(和充电宝不同的是，应急发电车是靠柴油即时供能的)。后来一条线路抢通后，他们又在全国电网中首次用应急发电车和主网线路配合，用两套网络带动了县城用电。
当晚和任建功一起收到命令的还有国家电网各级分公司的50台车辆，工作网络迅速地搭建起来，出发后还不到20分钟，任建功已经被拉进一个名叫“发电车保障群”的工作群里，“每个组的领队是谁、带了哪些车辆、现在在什么位置，都在群里汇总”，公司的设备部同事把信息汇总给省应急管理局沟通，再和运城市的应急管理局对接。
13日山西全境下大雪，入夜后从太原开往垣曲的高速路口已经封闭。应急管理局和高速路管理部门马上对接，为他们的应急车队开了特别通道。雪实在太大，车开到一半，在晋中地区的一个长下坡路段，队里的一辆车还发生了个小事故，任建功只好向附近的供电分公司求助，给所有车辆装上防滑链，当他们开车20个小时到垣曲时，已经将近14日下午了。
接下来几天，来自11个省和山西省应急厅的共148辆应急发电车陆续赶到。13日当晚就有一辆应急发电车开进县人民医院，为医院的CT室和X光机等设备提供补充电力。任建功则带着一辆10千伏的“中压发电车”一路驶向县城东部的历山镇。和小型车辆不同，这辆车可以直接接入配网高压电路，一次性满足6000〜8000户居民用电，相当于一个大型小区的常规用电。这次，他们接带了历山镇河西线上的26个煤改电专用变压器和22个公用变压器。14日晚，线缆从车上接入，历山镇的中心地带“来电了”。
除了医院，这些车辆第一时间要接入的是热源厂和全县93个换热站。这样一来，侯德瑞的那些规格不一的发电机总算可以暂时歇一口气，县里大部分居民家里也终于恢复了稳定供暖。国网垣曲县供电分公司保障组的一位工作人员说，“车刚来的时候，经常有人问我们怎么不先给他们小区供电。其实最早供上电的都是那些离换热站比较近，和它们在一个线路上的小区”。上报总部的应急方案里，他们是汇总了所有在网户数，折算总用电功率后，才得到各地响应，“后来我们的压力减轻，凡是有条件、车能进去的小区我们都尽量做了调度”。
受访者供图
在此之前，不到20万人口的垣曲县城并没有配备过应急发电车。一下子来了100多辆车，该往哪儿派、怎么加油，怎么在县城停电的情况下，给随车来的六七百名工作人员供应伙食，都成了需要统筹应对的大事。上述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专门做了个表格，在地图上标注发电车实时位置，最开始设计的是余油30%的时候预警，工作了一天发现时间来不及，又改成50%预警。县里的应急部门还专门协调了14辆油罐车，在全市巡回，为这些发电车加油。
“这次应急，可以说是不惜成本。”任建功粗算了一下，他带来的这辆车最终累计发电80个小时，耗油1.5万升，折合一度电将近3元钱，“但这确实不是计较性价比的时候，居民用上电最重要”。
来电那天
严格来说，电在管线里的流动方式并不像水。但电网确实很像水路，有源头、支流和干渠，层层闸门、开关和线路，构成了一个严密运转的网络。这种网络结构也影响了电力部门的分工方式，不同层级的单位有人负责“主网”，有人关心“配网”，彼此间工作很少交叉。一位国网垣曲分公司的工作人员做了个比喻，“我们的工作就好像是在末梢神经上做文章，你问我神经中枢是怎么控制和调配的，我真的说不清”。
在为县城“保电”的日子里，整个中枢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这个神经末梢的小城。
14日上午，王平所在的“桐垣Ⅰ、Ⅱ线”就是主网的骨干线路。和金石和金古两线的抢修不同，这次的难题出在山上。那天因为山区道路不通，队伍走了三小时才到了故障点，又用绳索把在山沟底部找到的线头拖上来，对两端线路做压接，组装上几百斤的绝缘子，连接铁塔。后来，为了把材料和队伍运到山顶，他们又用铲车开出一条道，冰雪天车轮上山打滑，沿路至少断了几十条防滑链，整个山谷都是车轮摩擦的橡胶气味。
2023年12月10日，山西运城迎来入冬首场大雪，图为一名外卖员冒雪出行(闫鑫 / 摄 视觉中国 供图)
为了迅速恢复供电，这段抢修，他们采用了单向抢修方案，220千伏线路有六根线，先抢通其中三根，“就好像过去打仗把一座四车道的桥炸断了，我们先在上面修一个两车道的简易桥，保证交通，把垣曲的电带起来”。
与此同时，金石和金古两线则交由省公司派驻维修队伍，倒塔一共14座，就“一个地市包一座塔”，每座塔下都有三四十人同时工作，山上最多的时候有六七百人。风雪还是没停，站在30米高的铁塔上，军大衣也被风吹得像薄薄的雨披。气温太低了，人在塔上最多只能待15〜20分钟，上塔作业的人员就只能排成一列轮番登塔，下来后烤烤火，再排进下一个序列。
他们的工作也安抚了县城居民的心情。尽管很少有人能明白工人在铁塔上的具体操作，“山上最低气温零下一二十度”“风力有八九级”“他们想吃口热饭都没有”，但看完手机里的短视频，把眼前的生活和山顶的工作一对比，哪怕有抱怨也不好说出口了。
虽然在镇子上三班倒地熬了好几天，任建功并不想多聊自己的辛苦。他是个电力系统的“技术控”，采访时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谈主网配网结构，只在聊“山上兄弟们”的作业时沉默了一会儿。他也并不赞成那种居民们为了减轻负荷“自我牺牲”的行为，“车到了之后，总听说有人还是不敢用电，家里只开一个灯，不愿意开空调，其实真的不用。我们的车完全带得动居民用电，其实说白了，我们维修、供电不就是为了让普通人有过日常生活的自由吗?”
受访者供图
12月16日，山上的雨雪终于暂缓，天稍微放晴。当天20点49分，桐垣Ⅰ线抢通，220千伏垣曲变电站复电，不过层层“倒闸”操作，应急车一个个从电网脱离，操作程序又花了小半天，到17日，“大电”才终于回到了垣曲县城。其他三条线也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被陆续修缮完毕，“倒闸”结束回到垣曲县城后，王平特意找了家理发店理了头发，“算是这场战斗的一个纪念”，听说他们是电力抢险人员，老板说什么也不收钱。
刘羽辉的加油站里有一个安全铃，每当切换电源的时候就会自动鸣响，嗡嗡嗡的声音很大，像小时候的上课铃。来电那天铃声响起时，把站在加油站里充电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他们“好像被从梦中叫醒似的”，然后就收起插板，四散离去。
安亚鹏家来电是18日晚上，当时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聊天，儿子一个人在旁边玩。很久没有这样的气氛了，他正在胡思乱想间，厨房的灯亮了。和停电时一样，大家只是“咦”了一声，笑一笑就离开了客厅，安亚鹏满脑子只想着今晚要给手机好好充个电。最悲伤的反倒是9岁的儿子，他从沙发后面探出头问父亲，“是不是又要上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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