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故知

术后复查，去武汉，遇到了三十六前的学习伙伴邹志革。那时我十七、八岁，他十来岁，我们在小溪塔镇第一小学一间破旧的教室里一起学习语文，其中有一句“他乡遇故知”我记得特别清楚，出自宋朝洪迈的《容斋随笔·得意失意诗》八卷，是指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碰到了老朋友，使人高兴。他现在是华中科技大学光学与电子信息学院的教授，还尊称我为老师，属预料之中也是出乎意料。按他的学识水平和学术成就，我应称他为先生。

当年他并不出众。快八岁了，才随他父亲从老家栗子坪秀水坪到县城上学。因没有户口，入学并不顺利，无奈之下，他的父亲托人找关系，费尽了周折。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智力开发明显晚于城镇的孩子，以致于他读五年级我教他时，也算不上优秀。晚开发不等于不开发，在县高读书时他终于开始暴发，学习成绩一路上扬，高考时冲进了学校前十，进了他梦寐以求的华中科技大学。四年后又读硕、博，都在这所学校，毕业后就留校任教，成了国内一流大学的教授。现在小城镇里的孩子想考这所大学，不知道有多难，因为取分越来越高，都快接近清华北大了。

我们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取得联系的。当老师的，两种学生记得比较清楚，调皮的和成绩好的。调皮的善于自己制造规则，破坏力大，创造力也强;成绩好的比较省心，只需稍加引导便可勇往直前。我教过的学生大多比较调皮，工作过程自然多于他人。欣慰的是这些学生比较重感情，即使当年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也丝毫不影响后来的师生情谊。邹志革属于后来居上者，就像斜刺里杀出的一匹黑马，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命运有时带有戏剧性，一不留神，就会驶入另一条航道。正如作家柳青所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便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他的人生之路是比较顺畅的，从校园到校园，从金字塔的底座慢慢往上跃进，靠的是才华和韧劲。乡村里出来的孩子就是不怕吃苦，这一意志品质又明显优于城镇里长大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们就开始了交流。他是大学教授，我是小学教师，教育对象不同，方法也就各异。他侧重于对学生进行学术指导，我是想方设法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告诉学生学习方法，养成一定的学习能力。社会上普遍比较羡慕大学教授的工作，有地位，待遇好，又相对自由。然而事非经过不知难，大学教师的科研任务重，还要编写教材，都是高端领域，甚至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这次我们见面时，他是从办公室出来的。他是个重情谊的人，开着车来接我，在拥堵的武汉大街小巷穿行。

见面的那一刹那，没有丝毫的陌生感。三十六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尽管我的脸上写满了沧桑，还有被世俗压变了形的笑容。人到中年的他，除了成熟和睿智，也有疲惫。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妻子在国家电网工作。他的父母随他在大学里生活，校园里绿树成荫，花团锦簇，气温比外面要低几度，正是居住的好地方。

相聚的地方是一家名字熟悉的餐厅，因为家乡宜昌也有同名的一家。听他介绍，方知是宜昌人连锁店开到了武汉。这倒增加了我的自豪感，地缘关系，心理距离更容易靠近。他羡慕中小学老师的假期，可以专心休养几天，他却不行，假期正是搞科研的黄金时期，平时都忙于带硕、博研究生，还要给本科生上课，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很少。说到科研成果转化的问题，他有些谦虚，强调机遇很重要，赶上了就是真金白银，否则就会失之交臂。

两个小时就像沧海一粟，转瞬即逝。分别的时候，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相约下次的再会。我的家乡有句俗语，亲不亲，故乡人。抛开师生关系不谈，千里之外的家乡人到来，也倍感亲切，无论是体制内的显要，还是市井中的奇人，皆如此缠绵，就像一片冰心藏在玉壶。碰到邹志革，我忽然觉得，几十年的书没有白教，毕竟还有几个学生记得当年的我曾经点亮了他们的童年世界。他乡遇故知，算是幸福一桩。